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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成祥 散文——《“麦客”那一年》

作者: 王成祥     时间: 2023-07-05     

“麦客”那一年


“麦客”在中国已有几百年的历史,确切地说,“麦客”是流动于陕、甘、宁等地,在麦熟季节为人收割小麦的短期劳务工。各地叫法不同,我们叫“跟场”,一直延续至今。现在这种传统的劳动方式已经很少见了,仅仅成为一种具有地域代表性的文化。

我干“麦客”是上世纪80年代初,虽然已经过去了40年,但那热情、紧张的场面仍记忆犹新。现在又到了“龙口夺食”的麦收时节,网传中原粮仓河南连阴雨,造成农民的麦子烂在地里,听得人心里难受。经历过出芽麦的农村人都知道,这是多么悲伤又无可奈何的天灾,即使现代化的收割手段,在大自然面前也显得微不足道。

我的家乡在渭北平原,自然农耕经济一直持续到上世纪80年代,那时候的农业生产没有机械化,麦子成熟了全靠庄稼人的两只手收割。记得1982年改革开放,农村推行联产承包责任制,分田到户的农民摆脱了大锅饭的束缚,种田的积极性异常高涨,再加上连年风调雨顺,麦子长势喜人,农民欢喜得合不拢嘴。谁知老天爷又和庄稼人开了个大玩笑,前两年成熟的麦子遭遇连阴雨,眼看着麦子在地里发霉长芽,束手无策,幸亏产量高,长芽的麦子虽然品质差些,能让农民吃饱肚子,再加上国家降价收购,弥补了农民的损失,而后两年就不那么幸运了,冰雹把泛黄麦子打得颗粒无收,村民泪流满面跪在麦地里扫麦粒。

农业大国“龙口夺食”是一场和时间赛跑、没有硝烟的战争,在农耕经济时期,农民靠苦力抢收。生产队时期是集体经济,大家共同干,苦大家都苦,穷一起穷,土地承包以后就不一样了,缺劳力和牲畜的家庭麦子熟得烂在地里,也无能为力,“麦客”的到来缓解了这一窘境。陕西关中地区的麦子成熟的早,就有甘肃、关中以北晚熟地区的农民来到这里当“麦客”,他们拿着镰刀、头戴草帽,有的还背着被子,聚集各镇点,等活儿,有的还直接到田间地头,为缺劳户解了燃眉之急,实现了颗粒归仓。

每到麦子成熟季节,村里人就会提起以前村里谁“跟场”一天能割好几亩麦。我记事起,“跟场”就已经在脑子里扎了根,传奇故事至今历历在目。生产队时期,我当过挣半个劳动力工分的社员,被生产队长安排和大人割麦子,骄阳似火得六月,火辣辣太阳洒在大地上,让成熟的麦田成为金色的海洋,天上没有了一丝云彩,农民完全忘却了太阳的暴晒,满怀丰收的喜悦,投入“三夏”抢收的战斗。他们不分男女老幼,一个个弯腰佝偻着身体,挥动锋利的镰刀,让熟透的麦子一排排倒下,那种和机器可以比高低的熟练,让现在人简直无法想象。人家600米长距离两小时割一个来回,而我别提多狼狈,一趟还停留在三方之一地方,腰已经疼痛直立不起来,流着眼泪失败而告终,工分没有挣下,还给村里人落吃不了苦的坏名声。

农民来到这个世界上,就是凭力气吃饭,走不了的路也得走,吃不了的苦必须去吃。1982年,我从部队复员,农村已经分田到户,泛黄的麦子距离收割还一段时间,村里年轻人一波一波地拿着镰刀,背着馒头袋子出门当“麦客”去了,挣现成钱,吃饱饭,还能背回数量不等的馒头,说是自己节省,实则连偷带拿。麦客偷馍是惯例,主家装着不知道,也许是朴实的庄稼人给下苦变相的施舍。家里人吃着“麦客”背回来的馒头,那洋溢的笑脸无法用文字形容,谁“偷”的馒头多,说明有本事,还在一起毫无忌讳地介绍“偷”的经验,招来围观人的羡慕。

“福利”诱惑着实能叫人动心。我不得不放下退伍兵的架子,随大流,加入到“麦客”队伍中,改变在村里人心目中割不了麦子的坏影响。当兵几年长个子,而割麦失败成为大家不变的认知。年龄大的人,根本不让我入伙,怕我拖人家的后腿,还说我根本就不是下这苦的料,退伍费还缺这几个钱。

天无绝人之路,几个年龄相仿的倒是愿意让我跟着他们干,在生产队时期他们就“跟场”,有丰富的收割经验。

我赶集买了两把镰刀,四个刀片,利用一天的时间将刀片磨得锋利发亮,等待召唤。那时候钟表还不普及,电话更是奢侈产品,只能凭感觉掌握时间,约好清晨鸡打鸣两遍出发,步行13公里赶到某镇,在太阳还没有冒出来之前在“麦客”市场接活,过了这个时辰就没有人叫了,得等到第二天。前一天还一再叮咛要把4个刀片都带上,中间没有磨刀子时间,还说两把镰刀也得戴上,作为备用,这是经验之谈,一起结算,担心我这个生手准备不足影响大家。

他们算好了这方麦子成熟的时间。我们天麻麻亮就赶到了地点,果不其然,黑压压的人群排了大半个街道,穿着不同的衣服,拿着大致相同的工具,从说话的口音能听出来是河南麦客的还是甘肃麦客,也有陕北、关中麦子晚熟地方来的。太阳还没有冒出头,请麦客的主家也从不同地方赶来,狭窄街道挤满了人,相互在搞价。市场价割一亩地1元钱,包括管饭,不管住宿;不管饭不安排住宿一亩地1.3元,搞价是路途远近和水浇地之别,因为水浇地产量高,收割难度大。这些我不懂,同伴有经验,很快就搞定了一家,说6亩是旱地,不安排住宿每亩1.2元,只有半小时的路程,并承诺给他们家收割后,后面还有成熟的麦子,能接续上,不用再到市场揽活,节省时间。

大家非常高兴,认为接了个羊尾巴活儿(意思沾光),估算当天一人割1.5亩,6亩地赶天黑就能结束战斗。谁知错误地估计了形势,实际与想象差距很大,金黄的麦子一眼望不到尽头,密度就是一把土也很难撒进去,是旱地没错,但在麦子成熟期间,连续下了几场透雨,再加上分田到户农民积极性高涨,肥料充足,麦子远远超过了水浇地长势,当然丰收之年是喜事,只可惜给“麦客”收割增加了难度。大家面面相觑,有种“老马也有失蹄时”的无奈。看着成片的麦子在风雨的侵袭下东倒西歪,着实无处下手,我就有了打退堂鼓的想法,年长的也同意说不干了,而其他两位坚决不同意,说你结婚有娃了,说话不腰痛,我们还没有媳妇,这样烂工回去不叫人骂死,落吃不了苦的坏名声,谁家的女娃愿意嫁给一个“懒汉”,这么提醒,我也打消逃避的念头。几个人一合计,既然接了这活,硬着头皮也得干。铆足劲,使出浑身力气,刀片换了几次,到

天黑4人割了不到两亩地,当晚主家过意不去,额外安排了住宿,他们也知道自家地里的状况,担心我们撂挑子不干,还得另找麦客耽误时间。

谁知天公不作美,从凌晨起雨就下得不停,整整持续了两天一夜,预报后面还有连阴雨,真是到了“龙口夺食”的关键时刻。天刚缓晴,太阳露出一丝光亮,麦地到处都是积水,主家心急火燎地让我们赶时间收割,我们也没有任何退路可选。割麦人不怕天热,越是暴晒越出活,就怕遇阴雨天气,付出成倍的力气,也达不到预期的效果,何况下了几天的连阴雨,再锋利的镰刀在雨后松软的土地上也发挥不了作用,割下来的麦子全都是连根带泥,年长的着实体力支撑不下,看见天上飘过来一点白云,就起身喊雨来了准备逃跑。

两天时间总算在阴雨来临之前为主家将麦子收割到家里,人已经累得站都站不起来了。记得最后一顿饭,主家蒸的是大肉包子,算是款待我们,四个人一口气吃了五笼包子,我打了饱嗝后,准备站起身来,才发现自己两腿无法站立,几欲难走。主家深感我们付出了超强的劳动,临走多给了一些报酬,还给每人装了一袋馒头……

麦客之行,虽有苦衷,也算满载而归,我们在集镇最大的商店买了白糖、人丹等日用品。等快到村子时,三个年轻人都找理由把镰刀让年长的同村人拿着。现在回想起来,我们三个才20出头,同龄人不是上学就是干其他工作,自觉 “麦客”不光彩,无形就有了自卑感。

这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做“麦客”,却留下了挥之不去的记忆。对于中国农民来说,苦不记成本,再苦再累算不了什么,只要能得到应得的回报就心满意足了。正是那次干“麦客”的历练,后来多年里家里8亩麦子都是我一人连割代收,即使遇到天气不好的情况,也没有请人帮忙,晚上在煤矿上班从没有缺勤,白天在地里割麦也没有耽误收成。现在回想,都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么撑下来的。

“麦客”经历已经过去近40年,自己也到了耳顺之年,回想自己半农半工的人生经历,留在心灵最深处的感受,还是农村苦,当农民不容易,那是真真正正的不容易,即使在我国农业现代化超速发展的今天,“麦客”已经成为历史,但农民并没有摆脱凭力气干活、靠老天爷吃饭的枷锁。这次河南雨灾就是最好的验证。

记录麦客,只为不忘却那段真情的岁月,留住汗水浇灌的记忆!


(陕煤作协  王成祥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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