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苑撷英

孙文胜 散文——《西瓜纪事》

作者: 孙文胜     时间: 2021-08-27     

西瓜纪事


十多年前的一个腊月,北风吹得正紧,路面的残雪都冻结成了冰凌,踩上去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。我路过一条山村的镇街,竟然看到了两三家超市的橱窗里摆放着西瓜,心里甚觉惊讶。对于西瓜,我始终将它与烈日炎夏联系在一起,隆冬时节看见这一幕景象,心底除了对现代种植技术的钦佩,更多的则是想起一些幸福或心酸的往事。

记忆中,有年秋雨绵绵,病重的八婆突然想吃一牙西瓜,这可难坏了儿女们。八婆躺在暗黑的土炕上形容枯槁,面色焦黄,稀疏的白发散乱地遮掩着半个脸庞,但一双眼睛却不同于往常,显得明亮而有神。邻居懂点医道的二哥说:八婆病倒两个多月了,没好好吃过一次东西。这次想吃西瓜,大伙儿就尽量想想办法吧。言罢又唉叹一声道:老者怕是时日不多了啊。一时间大伙儿心里都沉沉的。那时中秋临近,田里的玉米茎叶已显枯黄,到哪里去买西瓜呢?大家一时愁烦得眉头锁成了疙瘩。父亲从地里打猪草回来,听说这事跑过去说:我在锅洼地打草的时候,见到了一个二茬子瓜秧,上面的瓜有碗口大了,就是不知道熟没熟。老二哥说:熟不熟不要紧,摘回来再说。几个人踩着泥泞,连颠带跑地就去摘瓜了。还好,父亲在垄口做了记号,没费多大功夫就找到了。那个瓜父亲用一把茅草遮盖着,原想着成熟后再来摘,没想到现在派上用场了。

回到家切开瓜,果然没熟,但水嫩的瓤口已显粉红,尝一尝也有了酸甜味道。二叔拿过糖罐子,捏出一撮白糖,倾斜瓜面,仔细地撒了上去。待这面吸收了糖分,又撒另一面。八婆接过瓜小口咬着,细细嚼着,像极了她温良贤淑的性格。吃过小小一牙瓜,女儿给八婆擦过嘴角,她就倒头睡下了。晚间女儿娘、娘地呼唤,她竟然平静地离去了。老二哥说:那瓜啊,就是老者的安魂药。

小时候因为想吃西瓜,我还有过一次惊心动魄的经历。暑假,我和村里的小伙伴们去打猪草。邻家哥哥说:西瓜里,熟透了的十八红最好吃。碗口大,皮儿薄,熟透了一摇咣当当响,皮上刻个小口儿,嘴巴凑上去就能喝。啊!西瓜还能喝?望着远处的瓜田,我的心里痒痒起来。

太阳火辣辣地挂在头顶,瓜田里看不见山东瓜客,我们就从侧边的玉米地偷偷爬了进去。我不想摘大瓜,只想着找颗十八红, 可就是寻不来。眼看着伙伴们都抱着瓜溜进了玉米地,情急之下我就随便摘了个小瓜放在了担笼里。进了玉米地,胡乱拔几把草盖上,几个人急急匆匆地就往家里赶。

说说笑笑快到村口的时候,我突然看见瓜客正在身边的井沿上洗衣服,一下子慌了神,直愣愣站在那儿不敢动。瓜客看见了,站起身就朝我跟前走。我更紧张了,连忙倒出西瓜,折身就钻进了玉米地。那次,西瓜没吃成,受到的惊吓却不小,好长时间,我一望见瓜客的影子,就赶快躲起来了。

我真正吃上西瓜,是有次跟着娘去镇上买盐巴。

那天,天气特别炎热。称过盐,娘指着街边的瓜摊,问我吃不吃西瓜。我正热得满头大汗,听母亲一说,就朝着瓜摊张望。瓜主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。他坐在杨木制成的小椅子上,一手抚腿,一手摇着芭蕉扇,肩上搭着一条颜色模糊的旧毛巾,正笑眯眯地望着我们。母亲称了半个西瓜,瓜有多重我不知道,但瓜主说的一斤瓜八分钱我却记得清清楚楚。瓜脆皮红瓤,吃在嘴里沙甜沙甜的。我光着膀子大口地吃着,瓜汁把肚子上的泥灰冲出了一道一道的红条。母亲怎样吃,我没顾上看,我吃完了瓤就开始吃瓜皮。瓜主看见了,一把抓住我黑瘦的小手说:那不能吃。我愣怔了,心想:瓜皮不苦也不涩,咋不能吃?直至抬头看见母亲的笑,我才不情愿地扔掉了那翠绿、水甜的西瓜皮。

多少年之后,这一幕幕仍像夏夜的萤火虫,时常扑进我的记忆里,成为脑海里不灭的小亮点。

我十二岁那年,大哥大嫂搬出了老屋,分家另过了。为了补贴那个新建立的小家,大哥承包了邻村的罢茬西瓜。下午放学后,我丢下书包跑去看。见大大小小的花皮西瓜堆满了地头的水井台,我高兴坏了。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一堆西瓜,五六个瓜摊都顶不上它多。父母都在地里忙碌着,我也就提着担笼帮着去摘瓜。

此后三天,我没有去上学。天不亮,我口袋里装上几个蒸馍,就和大哥拉着架子车进咸阳城去卖瓜。十几公里的土路、公路我不怕远,像天天去上学,蹦蹦跳跳地就走到了。前两天还可以,第三天卖瓜很不顺利。早上刚到不久,戴红袖箍的市管人员说我们把瓜蒂、瓜叶散落地上了,影响了卫生,罚了大哥五毛钱。中午时分,下班的人刚围上来,天却突然下起了大雨。眼看着买瓜的人都跑散了,大哥站在屋檐下望望天,无奈地说:回吧,今个雨是停不了了。我俩用衣服包起头,拉起大半车子的瓜就往回跑。跑着跑着,看见路边有个机井房,两个人就决定躲在里边歇息一会儿。

大哥说:来,吃瓜,你和哥今儿吃最好的!大哥挑了个最大的,左拍拍,右拍拍,又放在耳边听了听,就用刀切开了。那个瓜可真叫好,咬一口, 甜汁都能把人噎住了。在大哥面前,我没有虚伪和顾忌,大口地吃,响亮地嚼,瓜汁沾了满脸满嘴满鼻子,下巴上都滴答着水线。到了最后,一牙瓜吃不完,我们就很奢侈地将它扔出去。大雨哗哗地下着,看着半牙瓜在天上打着旋儿,然后有声地跌落在玉米田里,那个爽快,那种独特的释放方式,可能只有我和大哥才能体会到。

世间万物皆有缘。不是每一场相遇都有结局,但是每一次相遇都有故事。我和西瓜的酸甜苦辣就算是。

(运销集团  孙文胜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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