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苑撷英

孙文胜 散文——《麦子熟了》

作者: 孙文胜     时间: 2022-07-05     

麦子熟了


布谷的叫声从村头大树上跌落的时候,父亲正走在五月的麦田里。

艳阳下,大片大片泛黄的麦子,顶着硕大的穗子,弥漫成了浩瀚的黄金阵。父亲头戴草帽,佝偻着腰身,低头细细地察看麦子的成色。夏风吹过,麦子们笑着、舞着,簇拥着他溢金漾波。他掐下两个麦穗搓了搓,地吹去麦壳,尖角还带着些微青色的麦粒,便胖娃娃般聚齐在掌心。放几粒在嘴里咂摸,麦粒溢出的香气,像一坛老酒,把他醉倒在了季节的香风里。

如果不是那串鸟鸣,乡村的夏日其实是散淡的。路过田野,你会看到少年伏身在青蔓黄花间,静候着一只粉蝶。走近村口,你会看到三两个妇人,盘腿坐在青黄的杏树下,手指翻飞摘着笸箩里的豆角。汉子时而爬上阁楼,时而痴怔望天,满腹心事又手足无措。女人眼角偷瞄了一下,酸酸地嗔道:麦还没熟透呢,就坐立不安的,当新郎也没见这么着急!

和人一样,麦子也知道张扬和拿捏。它们先是将馨香散出一丝,隔天又散出一缕,直至庄稼汉们等得有些焦躁了,它们才散出了芬芳浓郁的香气。这时你要抬头,肯定会发现天更高了,高得连远处的山都矮了;地更阔了,阔得连头顶的云都化成了丝。

天向黑的时候,头顶咯嘣嘣地滚过一阵炸雷。接着,就有铜钱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落下来,扑起的土腥味呛得人直打喷嚏。 哥说:坏了,要收麦子了,老天咋下雨了?父亲说:白雨一阵阵,明天正好光场。

光场,就是用碌碡把场地碾光,以便打麦晾谷捶菜籽。上学后我知道这是古汉语中形容词的使动用法,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使场光。父亲用锨平整一遍后,我和哥拉碌碡,父亲摇筛撒炕灰,我们就开始光场了。下过雨的地面黏黏的、润润的,碌碡或南北或东西,一遍一遍吃住茬口碾。积了一冬的炕灰干燥绵细,四处飞扬。碌碡碾过几圈后,场地起明发亮了,我和哥的脸却变成了花狸猫。歇过一袋烟的工夫,迷离花眼的太阳升高了,在场地上刻满了篆字般的裂纹。父亲东踩踩,西踩踩,复撒上炕灰和干土,我和哥重新开碾。等到地面平如鼓、光如镜了,麦场就算做成了。

场地碾平了,父亲上了一趟集市,购回了草帽、扫帚、铁叉、推板等农忙用具,又担水和泥,盘了一个大粮囤。囤的外边,用黄泥浆涂了一遍又一遍。村头的金豆串门见了说:你能打多少粮食,盘那么大个囤?怕是装不满哩。父亲站起身咳咳两声,疾步就向后院走。哥对我说:爸盼的就是个仓满囤溢,这金豆问话也不长个眼色。

吃罢晚饭,父亲借着月色,霍霍、霍霍一气磨了好几把镰刀。他用手指试试刀刃对娘说:明天开镰吧!

第二天天没大亮,父亲就唤醒我们去割麦。路上,碰到了弓腰拉麦子的长命。长命说:我用联合收割机收了。你看,麦粒子都装进袋里了。父亲一愣,我和哥趁机夸赞收割机割麦多么快、工序多么省。其实,我们是受不了又热又累那份辛劳。父亲掂着镰刀木木地站在原地,红黑着脸膛没说一句话。过了一会儿,他恼怒地跺着脚说:你们不割,我割!扭过身子走向了麦田。那一年的夏天,无疑是父亲最失落的季节。因为他准备了、盼望了好几个月的收获大戏,刚开场就快速地收了场。磨好的镰刀割了不到半亩麦子,剩下的被哥叫来的收割机抢收了。这一切变化太让人猝不及防了,以至他没有机会亲近麦子,没能让麦芒给他纹上夏的印记。

麦子走进人的肌体,人是活着的麦子;人魂归泥土,麦子是活着的人。收获的过程对于父辈们来说,不仅是一种生存的需要,更像是一种活着的典礼,与土地、与万物交流的方式。人头攒动、挥汗如雨的夏收已渐渐远离了我们,但听到那串鸟鸣,许多人的心里还会产生迎接麦子的念想和冲动。

(运销集团  孙文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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